砚台里堆着黝黑的墨汁。
它一般是浓稠的, 饱满的,带着墨汁特有的光亮,并且随时准备由那支秃了毛的笔蘸起,为它的主人不眠不休的工作添一点助力。
但现在它的表面出现了淡淡的纹理, 在主人偶尔呼出的白气中变得模糊。
屋子里很冷, 炭盆什么时候将要熄灭了, 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,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都很忙碌,而始终坐在屋子里的人尤其忙碌。
对于陆廉来说,“辎重”是一个词, 但对于田豫来说,它意味着一堆小山一样的竹简, 以及竹简所带来的工作。
与曹操需要操心的事一样——除却筹集粮草,征发民夫之外,现在的天气下, 过冬需要的寒衣和木炭同样是必不可少的。
军队一旦缺少寒衣,紧随而来的是大规模的冻伤与瘟疫。
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打赢一场战争,当瘟疫来临时, 甚至主帅自己也经常不能幸免。
因此田豫为了征调足数的布匹来制造寒衣,必须要整理出一个计划。
他首先得知道剧城能调集出多少布匹, 其次是整个北海,然后是东莱,必要时也要向琅琊与东海求助, 但他对后者没有多少信心。
大量的平民滞留在琅琊,想将他们慢慢迁回来也是一件工作量惊人的工作, 但没有了这些平民, 这半个青州哪来那些布匹呢?
他需要大量官吏负责从附近郡县征调人手和物资, 而那些官吏也不见了,那些人里一大部分混杂在青州南下的民众当中,努力维持着流民的生活,一小部分四散着乘车或是坐船北上或是南下避难去了。
当他打开剧城城门,统筹北海郡的庶务时才发现底层官吏数量已经严重不足了。
底层官吏数量严重不足,这意味着什么?
这对官府来说,意味着竹册上写明的每一个村庄,每一户人家,每一个人究竟还在不在那里,是生是死,能不能服役,能不能交赋,那些人耕种的农田,能不能拿出粮食来,没有人知道。
对那些百姓来说,意味着当他们遭受了天灾,不知道该去寻谁上报,减免赋税,不知道他们遇到匪类,该告向哪个官,又何时能有郡兵前来,剿灭流寇。
剧城是有官也有兵的,这毫无疑问。
但对很多乡下人来说,即使遇到天大的冤屈也不会想要跑去剧城,去刺史府里,将正在做学问的孔融拽出来,或者去郡守府里,将忙于军务的田豫拉出来,就为了替他们做那两石粮食的主。
只有真的闹出人命,甚至是不止一条人命,百姓们才会想来剧城,寻一个活路。
但在这个冬天,黔首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?
那可是刚刚打完一场大战的剧城——看看城下,遍地都是尸骨啊!
在围城结束之后,清点战场时,田豫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,并且尽力地从剧城里调拨了一些官吏去了各地,努力维持秩序。
但这远不足够。
光北海就有十四县,县下面自然有乡,乡下又有亭,乡令不知道哪里去了,亭长也带着家小去逃难了,他调拨人手去做各县的令长,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有起色呢?
于是自然而然的,这些维持秩序的官吏找到了更加接地气的办法:
他们不挑品行,不挑才学,只从当地选出些精明能干的人来替他们管理百姓,这些人里,素有名望的耆老是有的,纯粹的地头蛇也是有的,反正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,熟悉每一家每一户的情况,能将留在土地上的百姓管理明白,也就够了。
……至于那些人里是不是有品行可疑,欺男霸女,强取豪夺的土豪劣绅?
……管不得那许多!
……剧城外的尸体叠起了小山,民夫搬了几天还没搬完哪!
抱持着这种想法的官员很多,甚至连城内也有了这样的苗头,都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