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温热的蜜水,所用的蜂蜜并不名贵,是冀州自产的,家中三郎很爱喝的那种。
袁绍叹了一口气,点点头。
他看到华佗先生又坐在他的榻前了,举着豆灯离近了查看他的面容,神情依旧冷冷淡淡。
“袁公,还不曾悟么?”
“先生好心,”他叹息道,“可是,不曾悟的是你啊。”
你有没有孩子?
你爱不爱你的孩子?
你会不会将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,以及几个聪明又狡猾,强悍又凶残的敌人交给你的孩子来面对?
你的身体已经腐朽,神志却更加清明,你知道这一仗必须由你来解决,你知道你绝不能软弱,绝不能退缩!你已经没有机会去亲眼看一看那个未来了,但你的孩子站在你的功业之上,是有机会更进一步的!
袁绍忽然痛苦地呻·吟了一声。
有仆役忽然跑进来。
“主公,是不是口渴了?要喝些水吗?”
他的主公眼睛发直,似乎穿过帐篷,正在看冰冷而高远的夜空,揣测住在那上面,俯视大地的神明们的心思。
神明轻轻地眨了眨眼,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。
那都是凡人中的大人物呢,举手抬足,甚至一个眼神,一个命令,就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死去。
他们的意志就是无数人的命运。
因而在“无数人”看来——也就是那些睡在军营里的人,住在城中的人,挤在窝棚里,瑟瑟发抖着入睡的人——这样的大人物既然不愁吃穿,出入有马车,睡觉有被褥,就该是一点烦恼也没有的。
但此时的陆悬鱼也不曾入睡。
她走在军营里,身边没有亲兵,就这么在夹道间慢慢地走,慢慢地看。
帐篷里的士兵是睡熟了的,他们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疲惫,初时还会多愁善感地想一想家乡,想一想未来,后来什么都不去想了,只顾着沉沉入睡。
箭塔上的士兵是见到她的,有人想喝问,又有人制止,有小兵跑过去,看了她拿出来的徽章后,吓得赶紧行礼。
大将军是和气的,只要他们打开那几座暂时空置的营门,她进去转一转。
但那有什么可转的呢?
其中有些的武库与粮草已经转移走了,有些甚至连帐篷都摘了,但地面还留了许多灶坑的痕迹,有没烧尽的柴草,风一吹,那些灰烬忽然就被卷起来了,像一个个小兵,很是恭敬地正在向她行礼。
她走在这漆黑的,静谧的,连火把都不需要再点一支的营里,努力地回忆着曾经住在这里的人的每一张面孔。
她曾经是记得他们每个人的。
他们每一个人叫什么名字,家在哪里,家中有妻儿父母几口,母亲身体如何,用了什么药,她都能很流畅地背出来。
然后小兵就会激动得抹抹眼睛,甚至学了字后,在信中也要郑重地提一笔。
——将军记得我呢!
嗨,她早就不记得他们了。
五万人的大军,她怎么记得过来?
那些天真的、暴躁的、忠诚的、爱发牢骚的士兵,她怎么证明他们曾经活过?
除了这飞扬起来的草木灰,什么能证明他们曾活过?
史书只会记下她啊!
史官会为她立传的,不仅是史官,还有当时的许多文人,用不同的笔触,不同的笔墨,不同的立场,去审视她,评判她,记录她,她的一举一动,她的一言一词,她去过哪里,打了什么仗,杀了多少人,他们都会为她记下来。
连她不通礼仪所闹的那些笑话,也会被记下来,作为她这个人的趣事,可以塞在她自己的传记里,也可以塞在那些与她相交过的人的史书里。
那些士兵知道吗?
会知道吗?
如果知道了,他们又会怎么想?
会觉得当个将军果然是极好,极光荣的事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