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。
张辽幼时起,常听的就是敲击焦斗的声音,父辈和仆人们粗重的脚步声,箭矢破开空气的尖锐声,受伤者的惨叫声,但比起这些,他记忆更加深刻的是人垂死时,胸腔与喉咙里发出的响动声。
有胡虏来时,妇人将稚童抱进屋内,男子出去抵御外敌,但那天胡虏尤其凶狠,甚至有几个人已经翻墙进了坞堡。
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,“这么来的。”
那伤已经很浅,几乎看不出来,毕竟那支箭矢在射死了抱着他的人后,也没有余力再伤到他。
是个仆妇,他说。
年幼的张辽是没怎么伤心的,胡虏退走后,他看长辈们救治伤员,收拾尸体,似乎也不怎么伤心,哪怕那天他一个叔父死了,而他那个叔父还很年轻,二十岁都不到,叔祖母也只是沉默地为儿子清洗伤口,换上一身干净衣衫。
怎么会伤心呢?他们哪里还会伤心呢?如果这样的事是十年五载来这么一次,他们是可以嚎啕大哭,尽情宣泄悲伤的。可胡虏来得那么频繁!他们哪里顾得上伤心呢!
“若我守并州,”她说,“我必当出关破敌,杀得那般胡狗胆气尽丧,再不敢进犯才是。”
“每一任并州刺史皆作此想,”张辽说道,“可惜他们并无辞玉的本事。”
她沉默了一会儿,看他自斟自饮了一杯酒。
“他们不曾迎战?”
“他们迎战了,”他说,“我父,我几位叔父,也一同去了,待我再长大些,我也去了。”
“如何?”她问。
“张公殉国,我两位叔父也死于此役,”张辽说道,“我随温侯突出重围,却也身受重伤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和腰腹的几处,“这几道伤就是那时留下的,高烧数日,水米未进,竟侥幸活了下来。”
他讲起年少时的这些事,灯火下的眉眼温和得几乎有些模糊,就像是在讲不相干之人身上的事。
就像是一个文辞匮乏的武夫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,在很久远以前发生过的事。
可是在匈奴人,鲜卑人,杂胡各部轮番劫掠雁门的间歇时,在上一场战斗结束之后,下一场战斗来临之前,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?
一千余年以后的孩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?他们每一个夜晚躺在枕头上,心里想的是明天的测试,是新来的同桌,是偷偷给手游再氪一单,又或者拉着几个兄弟一起上分?
怎么能有人在这样没心没肺的年纪里,每天想的是磨炼自己的武艺,想的是下一场战斗究竟是别人死,亦或者自己死?
怎么会有十几岁的孩子每天活在这样的地狱里啊!
但张辽是很得意的。
“父祖决定阖族南下前,”他说,“我家世代传下的祖业,从不曾落于贼手。”
她看看他,又有点想讲些很欠的话逗逗他。
“你家的祖业传到你这里,”她说,“可还有什么家当?”
“除却田产房屋,自然还有些别的,”张辽一本正经,“还有一张榻。”
“榻?”
“是四叔父留给我的,”张辽说,“有些老旧,因此总有些响动,现在想想,睡在上面却正好。”
她没理解,“怎么正好?”
张辽就凑近了,在她耳边讲了一句,她立刻面红耳赤,身体刚要向后仰一下,已经被他一把揽在怀中。
那的确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事,也几乎已经远离了他的生命,就像那些伤疤,已经不再能引来他的在意。
“我年少时想,若有一日雁门复归,我纵是战死沙场,也是值得的。待年纪大了,又生出许多别的想法。
“跟随丁使君时,身边有许多同袍相伴,我又有心建功立业,便不舍得战死了。
“再后来……”
再后来,世事哪有那么容易呢?
他受丁使君器重,被封为并州从事时